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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第十九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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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還沒想好怎麽跟趴蝮道歉,一大清早躡手躡腳出了門,去找倉舒交玉蟬。

幾番打聽,得知他正在家中衣坊察貨,就趕了過去。

他正捏了錦瑟的防曬套子仔細打量,見了我,笑道:“錦瑟姑娘真是好手藝,元老板真是好福氣。”

我問了價錢,也笑道:“白討了一件,我也是好福氣呢。”

我試探問他:“你身邊那個小丫頭,沒和你一起?”

倉舒道:“今日起來就找不見人了。她來的像一抹風,如今就算這般走了,倒也不讓人吃驚。我一直覺得,她是像精靈一樣的東西。”

他竟這麽想。我對他的喜歡,又多了一分。

我問他:“你相信世上有妖怪嗎?”

“雖沒親眼看過,承認有又何妨?”

我有些羞:“如果,我是妖怪呢?”

“如果妖怪都如你這般,我倒希望世上能多些妖怪。”

我看著他的眼睛,他的眼睛像天空一樣幹凈。

“如果世上有妖怪,那狐貍能做妖怪,荷花能做妖怪,鏡子梳子能做妖怪,飛蛾也能做妖怪,野豬也能做妖怪。你會不會覺得,有些妖怪就是比較惡心?”

他歪頭想了會兒,看上去甚是可愛。

我的心咚咚打鼓,既期待又有些害怕。

他說:“你說惡心,是指什麽呢?我聽說妖怪要化人形,都要按照人的活法,努力修行。蛆蠅不入茅廁,魚蝦不近水源,豺狼不襲旅人。需得刻苦引抑欲望,仰賴天地日月精華,方能成妖。相較世人渾渾噩噩,妖怪堅守本心,沈濁掬清,不論是甚麽妖怪,有哪裏惡心?”

我只覺得心叫星星撞上了一般。

留著一絲清明,我問他:“你從哪裏聽說?”

他抿了嘴,笑道:“書上不都這麽說?”

我將那玉蟬遞與他:“這個東西,你拿著。”

他接了,手心托著,說:“真舒服的東西,感覺很熟悉。”

“你就當它是丫頭吧。”

“好。”

送了玉蟬,我只覺身上空落落的,急匆匆回了家,滿地翻找我的迷榖墜。

但它就像它的主人那樣,憑空消失,怎麽也找不著了。

瞧見趴蝮溜達出來,我也顧不上尷尬,拉著他問:“你看見我的墜子了嗎?”

趴蝮也吃驚:“我沒動它。會不會叫鳥給叼走了?”

我倆擡頭往天上看。

一只大鳥筆直砸了下來。

緩過神來,才看清那大鳥,原來是一個生了翅膀的怪模樣的男人。

他的頭發和我們一樣黑,眼睛卻是大海的湛藍,也像大海一樣深。

他的皮膚是麥子的顏色,胸口同小腹都脹著鼓囊囊的肌肉,背上一對翅膀,潔白如雪,矯健勝鷹。

我直勾勾盯著他瞧,卻被趴蝮捂了眼。

趴蝮嘆氣道:“我們這裏與你們那處不同,你且披上兩件衣裳。”

待他松了手,那男人已穿了褐色的短衣褲,大好風光全不見了。

我撇撇嘴,問他:“是不是你拿了我的迷榖墜子?”

男人一攤手:“我剛從百慕大過來,不管你丟了什麽,都不關我的事。”

趴蝮問:“你從哪裏學的我們說話?”

“我之前的母親是你們這裏的人。”

“之前的母親?”我好奇道,“你現在的母親同之前不是一個?”

男人翻了個白眼:“你看不出來我已經死了嗎?”

趴蝮對我說:“是個天使。”

“天使?”我差點咬了舌頭,“天使來我們這裏作甚?”

“不小心飛到了不該飛的地方。”男人捂著肚子,“餓死了,管飯不?”

趴蝮道:“我們自然當盡地主之誼。你的名字是?”

“謝啦,哥們兒。按你們這兒的發音,叫我麥蒙吧。”

麥蒙將一鍋天花蕈炒豬肉連湯汁也吃凈,癱在席上,揉著肚子,抹著嘴,問:“姑娘,你做豬肉給我吃,算不算同根相煎啊?”

我翻個白眼:“老娘是野豬。”

他置若罔聞,搖頭晃腦地說:“沈痛啊沈痛,同類相殘,太沈重了。”

“我還以為天使都不吃飯的呢,更別說吃肉了。”

“天真!民以食為天,連飯也不吃,怎麽做善解人意的好天使?”

“我對天使的向往已然破滅。”我看向趴蝮,沈痛地搖頭。

趴蝮笑道:“也就是西方的妖怪,和我們沒什麽不同,別幻想,也別破滅了。”

“我一直以為,天使都是全知而美麗,聖潔不食人間煙火的呢。”

麥蒙一臉狐疑道:“我不就是這樣嗎?”

我目瞪口呆,他又壞笑道:“其實,我早先在地獄的時候,還真是不吃飯的。”

趴蝮吃驚道:“在地獄?我還以為地獄是會刺傷天使的。”

“恰恰相反,天使是會刺傷地獄的。我們都從地獄來,天使在成為天使之前,都是魔鬼。你真的以為,一字不染的純白,腦中空空的愚善,能夠明斷是非曲直,吟唱智慧聖經,拯救世人嗎?那種東西,太容易臟掉了,一旦臟掉,就是魔鬼。”

“這種事情,是由誰來規定的呢?”

“沒誰來規定,我們就是這樣。”

“地獄,是什麽樣的?”

“每天都眼睜睜看著自己把一切毀滅。嘴裏說著千篇一律空洞乏味的廢話,面上掛著理所當然虛與委蛇的友善,卻在內心深深自憐,唾罵親手建構的世界。做盡所有惡事,然後把它們叫做好事,變成新的規則,絞盡腦汁費盡口舌辯解,說服自己與旁人,‘我’所擁有的,是怎樣睿智善良的靈魂。偽善,欺騙,愚蠢,用這樣的東西做地基搭蓋高樓,升起時有膨脹的快感,坍塌時更有崩潰的痛快。看到別人樓塌,裝模作樣地諄諄教誨,義憤填膺地破口大罵,以此來劃清界限,深埋自己的同罪,發洩自己的恐懼。待到自己樓塌了,又去指責他人虛偽無情,恨不能剖開自己的無辜。一個個天使一樣純潔無暇,憑什麽在沼澤裏浮沈掙紮?每一天,每一天,都睜著盲眼,共謀一場永無止境的自我戕害。”

“你是怎麽變成天使的?”

“當我想做惡時,我承認這是惡。當我要求別人時,不再說‘我是為了你好’,我承認這是為了我自己。當我厭惡什麽,我承認我是悔恨過去,抑或憂慮未來,並不是他人傷害了我,是我自己傷害自己。我不再把別人當作借口,看作牽絆,我全權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,不逃避,不扭曲。我不再假裝強大,無懈可擊,我接受自己是有弱點的,會犯錯的。我不再假裝親密,我真正看到他們的需要。我便全身輕盈,生出翅膀,從泥濘裏徐徐上升,目送一雙雙憎恨的眼離我而去了。”

我聽得腦中隆隆作響,仿佛看見熊熊業火燃燒的漆黑地獄,煎炸虛榮與虛弱,煙漫焦灼的腥臭。一道巖漿沸騰的猩紅裂縫裏,一個魔鬼被燙脫了皮,擠碎了骨,牢牢扒住地面,像蛇破殼而出。他像壞了的蛋清灘在地上,目光卻堅定而溫柔。風來了,不同於地下悶熱的蒸汽,溫涼清和,它重塑了他的骨肉,賜予他翅膀,帶著他飛往新的世界。無數躁動的手從滿地裂縫裏伸出來,又被燙得縮了回去,無數怨毒的眼,沒有阻攔,想將他拉回地獄。魔鬼們搖著頭,顫著嘴:不公平。他笑著對他們說:我等你。

我對麥蒙說:“今日聽你說,才覺得天使之美不再空洞。”

他笑道:“每個魔鬼的地獄都不同,我只能同你描述我所看到的地獄為何,不過一頁書角。若你以後見到別的天使,或許能看見更豐富的美麗。”

趴蝮肅然道:“涅槃果至美。”

麥蒙看看他,瞧瞧我,挑著眉笑說:“小青蛇,我看你被這野豬擾心得不輕?”

趴蝮皺眉道:“我叫趴蝮,她叫饕餮,你怎好隨便稱呼?”

“冒犯了。我總被叫做天使,已經習慣了。”麥蒙剝了顆荔枝,扔進嘴裏,“不過你陷在圈裏出不來,可能就是太正經的緣故。”

趴蝮繃緊了脖子,一副信子抵在牙尖的模樣。

麥蒙擺擺手,縮了脖子笑道:“先別惱,我給你講個故事。我還是人的時候,特別喜歡這個故事。說是有一個天使,曾掉下凡間,翅膀受了傷,叫個女孩救了,他從此忘不了那雙清澈的眼和柔軟的手。後來,他主動去到凡間,去找那個女孩。女孩已經長大了,天使也遇見了她,可他已經不認識女孩了,女孩變成了□□。天使住在□□家,天天拔一根羽毛做成筆,用來寫尋人啟事,□□天天賣了筆。日覆一日,天使把羽毛都拔光了,仍未尋到女孩,他怨恨而失望地離開了□□,走進了森林,靜靜地死掉了。有人發現了天使的屍體,說原來世上真有天使啊,□□卻說:我小時救過天使,還說要嫁給他呢。大家都笑了,她的眼睛很清澈。我當時看了這個故事,感動得不得了,心說只有天使才有這麽純粹悲傷的愛情。等後來我自己做了天使,才明白那不是天使的愛情,是魔鬼謊稱為愛情的東西。真正的愛情,不需要任何犧牲。他拔掉渾身的羽毛,只是感動了自己。”

麥蒙看著趴蝮:“你把所有事告訴她,她也不是你。你像愛人一樣長久伴她,你也不是她的愛人。趴蝮,你又想感動誰呢?”

我打了個哆嗦,卻瞧見趴蝮一副魂魄出竅的模樣。

麥蒙將一筐荔枝吃凈,挺著肚子站起來,說:“多謝款待。我得往回走了,這麽遠的路,飛也要很久。”

他走到門口,又停下來,對趴蝮說:“你不妨跟我一起走,去我們那兒看看。當你覺得自己無所不知,基本都是錯覺。”

趴蝮仔細看他,半晌,點了點頭。

我下意識抓住了他的手。

趴蝮卻溫柔而堅定地,將我的手掰開,眉眼漾漾:“饕餮,我不再困著你。”

我張了張口,卻想不出說什麽。

麥蒙笑道:“小姑娘,別太貪心。”

我眼裏圈著淚,說:“趴蝮,你叫我像人一樣做事,我不知該幹些什麽了。”

他笑著說:“我那時叫你想法子賺錢,其實是想分散你的註意,好忘了白術。可你就算忘了他,也不會想著我。饕餮,我們是妖怪,我只叫你不要無中生有,可沒說必須循規蹈矩。”他最後一次撫摸我的臉頰,“你喜歡做什麽,喜歡什麽人,都是你的自由。我只是希望你能看清楚,你正在追求的,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。”

他同麥蒙,飛向天空,一瞬就看不見了。

我蹲在地上,捂著臉,哭得稀裏嘩啦。

晚上妲己回來,一身的羊肉味。

我蔫蔫趴在案上,看了她一眼。

妲己坐下,拍拍我的腦袋,問:“趴蝮呢?”

“跟個男人跑了。”

她睜圓了眼:“我還以為,他喜歡你,喜歡女人呢!”

“你們這些女人,腦子裏盡是些情情愛愛。能不能想點大局性的東西?”

“哦?”她揚了脖子,轉著眼珠道,“那我在門口撿的這帖子,就不給你了。桃鐵收,倉舒留。倉舒是哪個?也不想點大局性的東西。”

我伸手去搶她手裏的帖子。

☆、麥蒙的故事

“明天就要考試了,你覆習得怎麽樣?”

阿爾眨著翡翠色的眼睛,抱著牛皮做的足球,怯怯地問我。

“我還什麽都沒看呢,心裏有點沒譜。”

我已經把書翻得爛熟於心,但話總要這麽說。

“麥蒙很聰明。”父親對別人這麽說的時候,可能是唯一為我驕傲的時候。我把這個特質看作我最大的寶物,我要保證它的純粹性,即使勤奮也不能染指,即使只是別人眼裏的虛影。

阿爾松了一口氣,憨笑道:“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沒覆習呢,總算放心了。”

蠢蛋。你那塞滿了牛毛的腦袋,就算覆習了又有什麽用?

他問我:“麥,要不要去踢會兒球?”

“不了,我不喜歡。我比較喜歡擲標槍。”

我一個人的時候曾嘗試過踢球,那麽小小的一個球,我卻怎麽也控制不好,看起來一定滑稽極了。我才不要任何人看到我力不從心的樣子。

“麥喜歡的東西都很高級哩。”阿爾羞赧地抱緊了足球,羨慕地看著我。

我享受這種仰望,它能暫時填補我心裏巨大的空洞,給我往前走的勇氣。

“我先回家了。”我俯視阿爾,禮貌地道別。

晚飯上,父親說:“最近有一個叫做狄奧提瑪的女人,竟公然地收學生了。聽說在你們學校,一個叫蘇格拉底的學生,天天逃課同她一起廝混。孤男寡女,真的是做學問嗎?女人能做什麽老師!”

母親將燉魚頭端上餐桌,低著頭退下了。臨走時,她輕輕握了一下我的手臂,狡黠的黑眼睛笑成一條滑溜溜的黑魚。我的心情就好起來。

我見過狄奧提瑪,她在學校門口牽了蘇格拉底的手,往田野河流的方向漫步。她金色的長頭發在風中翻滾,像秋天裏的麥浪,幽綠的眸子像鴿子眼裏的藍天。她看上去是那麽美好,如同阿佛洛狄忒在世。

於是我不假思索地說:“女人做老師也不錯啊,狄奧提瑪看上去很聰明。”

“你是到了想這些事情的年紀了。”父親擡起眉毛和嘴角,有些輕蔑地說。

餐桌上,他合法的妻子,放下湯勺,掩著嘴笑起來。

父親說:“麥蒙,我不喜歡你說些不入流的話。別吃飯了,去外面站著吧。”

我懊惱著,站起走到門前,拉開門,走出去,輕輕關上門,筆直地站好。

若是遲疑片刻或是頂了兩句嘴,皮鞭不止會落在我身上,還會落在媽媽身上,那種痛楚,那種雞犬不寧的混亂,模糊地印在心裏,已經麻木了。

晚風一縷縷撞進毛孔,又一團團打進血管,最後整個兒包裹了我,鉆進骨頭。我像渾身紮滿了冰刺,打了個寒顫,打了個噴嚏。

媽媽從廚房鉆出來,給我披上一條毯子,塞給我一塊面包,一壺葡萄酒。

“麥,吃吧,他們都睡了。”

我大口嚼著面包,咽著酒,含混地說:“媽,你也覺得女人不能當老師嗎?”

她揉著我的頭發,笑著說:“曼達斯就是那個樣子,他誰的話也聽不進去,他說什麽,就得是什麽。可我覺得你說的很對,不該用外部的條件否定一個人,不論是性別,外貌,還是出身,都不應該成為人們互相傷害的借口。”

“媽,要不是生了我,你說不定能找個好男人。你會不會也有點恨我呢?”

她捧著我的臉,眼睛亮得像抹了橄欖油:“麥蒙,我在這個地方最大的喜悅,就是有了你,你是我的天使,我永遠不會恨你,我愛你比愛自己更深,更幸福。”說著,她撲哧笑了,露出貝殼一樣可愛的牙齒,“我一個從海上漂來的外鄉人,怎麽可能找得到好男人,除了你,都沒有人可以聽懂我說的話。”

可能是葡萄酒,也可能是她的笑,我感覺暖和起來。

她也鉆到毯子下面,摟著我坐下來,輕聲唱起遙遠國度美妙的曲子。

我偎著她,像抱著全世界,像睡在白海的海波裏。

第二天醒過來,媽媽和酒壺都已經不見了,只毯子嚴嚴實實裹在我的身上。

門被推開,曼達斯走出來,皺眉道:“你在外面呆了一夜?真是個木頭腦袋。這樣下去,你可怎麽繼承我的橄欖油工廠。快把早飯吃了,趕緊去學校。”

我木著臉點點頭,站起來,頭有點發暈。

一路走到學校,身上愈發燥熱,腦子裏像塞了一團烏雲。

阿爾跑到我身邊,嘰嘰喳喳地說話,我一句也沒聽清。

看著桌上試卷,字仿佛活了起來,是阿波羅在用太陽箭射阿喀琉斯的腳後跟。我歪歪扭扭地寫:太陽箭,腳後跟,面包,葡萄酒。阿喀琉斯死了,考試結束了。

曼達斯將試卷撕得粉碎,紅著眼吼道:“你整天什麽也不幹,不過念幾樣書,考成這個樣子,你對得起誰?連阿爾弗雷德那個蠢蛋都考得比你好,別人問起來,你叫我怎麽說!”

媽媽給我熬了退燒藥,但這次好像病得厲害,我像是離太陽太近的伊卡洛斯,灼燒中不停下墜,蠟燭油從頭頂流到腳底,羽毛糊了眼。

我小聲說:“對不起,我生病了。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
“好端端的怎麽會生病?還不是你整天都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,邪魔附身!”

“罰站的那天晚上,天氣太涼了。”

“誰讓你站一個晚上了?誰讓你說不該說的話了?你是反過來說我不對?”

我擡頭看他。

“誰他媽讓你用這種眼神看老子!”他狠狠甩了我一巴掌。

像被風車槳掃出去,我重重摔在地上。

視線模糊裏,我看到媽媽驚叫著向我跑來。

睜開眼,我躺在自己的床上,屋子裏還有醫師留下的清涼的味道。

病痛離開了,可我覺得還有什麽重要的東西也離開了。

我跑到院子裏,曼達斯正抱了鬥雞要出門。

我跑到廚房,客廳,挨個探了腦袋喊:“媽!”

我轉頭去看曼達斯。

他站在院門口,晃著腿,露出得逞了的笑容:“她走了,從哪來回哪去。”

“你把她賣給海盜了!”

他抻抻嘴角,不置可否:“她不適合在我們這裏生活,她不適合你。”

我跪在了地上。

我的晨星,我的海鷗,我的搖籃之夢,我的黑海之花,離我而去了。

我心裏明明滅滅的真理之眼,終於闔上了。

我在軍事訓練團呆了一個月,就被曼達斯領回了家。

他開始帶我參加各種宴會。

我小口嘬著稀釋得像水一樣的葡萄酒,就已經醉了。

宴會的酒是阿爾的父親提供的,他晃著酒杯,笑著對曼達斯說:“親愛的曼,今年宙斯只顧在女人身上起雨,忘了你的橄欖樹了,你的人都跑來我的酒廠了,好在我有足夠的錢來應付他們。”他的棕色眼睛深深望進曼達斯海藍色的眼睛,“這就說明,埋得深的才能長久,不是嗎?”

曼達斯哈哈大笑:“看到老弟你生意興隆,我比自己豐收還高興啊。”

我說:“看來尼索斯叔叔是要將一年期的酒留大半久釀了,這麽長的鏈子,不知道好不好拉船。”

尼索斯楞了一下,又笑道:“拉船最重要還是看人,看手勁。”他拍拍我的肩,“麥蒙,聽說你只在軍事訓練團呆了一個月?身體的鍛煉不跟上來,腦子會變笨。阿爾非常喜歡訓練團,教官們也都很喜歡他,說他一定會成為一個很棒的公民。”他又看向曼達斯,“曼,你對麥蒙太嚴格了,揠苗助長可不是明智的做法。”

笑臉像是一直長在曼達斯臉上,他捏著酒杯的手指卻繃得發青,快要斷掉。

晚上回了家,曼達斯叫我跪下,坐在椅子上冷冷看著我。

“麥蒙,說話前會不會過過腦子?”

“我不想聽他那樣奚落我們。”

“你才長了幾根羽毛,看著就好,不要多嘴。我就是討厭你自作聰明的樣子。”

他說:“擡起頭來。”

他往前傾身,擡起手,精準利落地給了我一記耳光。

又一記耳光。

“你不過也就裝裝樣子,天氣不好,大家生意都不好做,你能多有能耐?”

“我不是土生土長,也比你活得風生水起,你不就是嫉妒?”

一個耳光,又一個耳光。

我閉著眼,仿佛聞見月光的味道。

“不要臉!不要臉!”

他喘著氣,說:“你自己打,打一下,說一句‘我不要臉’。”

我照他說的做了,心裏什麽感覺也沒有,竟流下淚來。

阿爾送給我一只小小的貓頭鷹。

它橘黃色的圓眼睛,灰撲撲的絨毛,都叫人喜歡。

我真喜歡它。

我想緊緊抱著它,它卻啄了我一口。

有點疼。

我把它按進海裏,它拼命掙紮,有一種生命的蓬勃。

我把它提上來,它的圓眼幾要瞇成一條縫,翅膀無力耷拉著。

我把它按進海裏。

我說:“不要臉。”

我死了之後,擁擁攘攘擠在地獄裏,心裏什麽感覺也沒有。

我們彼此說著不知誰教給我們的模子話,在該笑的時候笑,該怒的時候怒。

我們做著不知誰布置下來的作業,拼命奔跑,就算肺抽筋了也不停下。

心裏有一個微弱的聲音怯生生提醒我,你不是該感覺痛苦嗎,你不是很累嗎。可是我不應該有這種感覺呀,大家能做的,為什麽我不能做呢。

於是我對每一個迎面而來的魔鬼微笑,直到那笑像是長在我臉上,被風吹幹。

沒人知道我的名字,沒人知道我喜歡什麽。

每個魔鬼光是喜歡自己就竭盡全力了,還尚且做不到。

一天,我們之中生出了一個天使,他的笑容發自內心,所以看起來刺眼。

他慢慢往上飛,像是要離開我們,去過一種傳說的幸福的生活了。

我像所有魔鬼一樣伸手去抓他,是想留下他,還是跟他去,也說不清楚。

只是他們都被燙得縮回了手,我卻抓住了他的腳踝。

我以為他會打掉我的手,但他沒有,他俯下身握住我的手,灼燒都消失了。

他的笑容讓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人,她有著黑溜溜的愛笑的眼睛。

天使溫柔地對我說:“麥蒙,天堂裏有美酒,你快點上來啊。”

我幹涸的舌頭和心臟一瞬被記憶裏的甘露濕潤了,我松開了手。

我從什麽時候開始,不再喝酒了呢。

我從什麽時候開始,不再吃飯了呢。

我從什麽時候開始,不再看天看海看鳥看樹了呢。

我從什麽時候開始,不再安安心心享受空閑了呢。

我從什麽時候開始,不再關心和愛著自己了呢。

我同人群混在一起,是為了讓自己安全和快樂,如果我不再感到安全和快樂,這種模式的運行機制已經出了問題了啊。

我是誰,我喜歡什麽,如果需要投票來決定,我本身的存在已經出問題了啊。

我順著所有人的希望,唯獨忘了自己的希望,把自己變成一個魔鬼。

不是曼達斯,不是尼索斯,不是阿爾,不是媽媽,是我自己。

我恨著曼達斯,所以被永遠燃燒烈焰的鐵鏈困在這裏。

可是我知道了自己是怎麽變成這樣,所以我知道了他是怎麽變成這樣。

反正沒有人可以救我。

我自己救自己,也挺浪漫的吧,說起來,是最浪漫的吧。

等我又晃回了人間,人們向我索取幸福的秘訣。

可是他們總被短暫的爆炸性的快感攫住了靈魂。

於是他們說:You can’t serve the God and the Mammon.

他們依舊樂此不疲地尋找替罪羔羊。

但我已經不會因此而痛苦了。

我可是天使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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